1 花名是每个小二的心灵秘史

阿里巴巴的员工自称小二，员工之间互称同学。马云当过六年老师，大家习惯叫他马老师。

入职阿里，第一件事就是起花名。

马云，武侠迷，喜欢金庸，花名“风清扬”。集团董事局主席兼CEO张勇，花名“逍遥子”，人称老逍。

阿里巴巴西溪园区4号楼二楼有个书柜，里面只有金庸一个人的作品。马云在2017“云栖大会”宣布成立阿里巴巴实验室，名曰“达摩院”。

阿里巴巴倡议成立的罗汉堂，曾发布“最关乎世界的十大提问”，其中一问是，无人驾驶汽车必须撞向一边，一边是老人，一边是孩子，该如何选择，由算法决定吗？

专门负责电商平台打假治理的副总裁郑俊芳，马云“赐名”为“灭绝师太”。集团CMO董本洪，花名“张无忌”。金庸笔下的张无忌在“光明顶”力挫六大派高手，名震江湖，而董本洪领衔的Uni-Marketing（全域营销），在业内赫赫有名。

阿里巴巴集团市场公关委员会主席王帅，花名别有一番滋味——“奔雷手”。同事还给他起了很多称呼：当面，叫他帅总；他在群里发红包，叫他榜主；背地里，管他叫老王。阿里公关部全称“公众与客户关系沟通部”，不是要“攻”谁的“关”，也不是街头电线杆上贴野广告招募的那种“公关”。

公关部来了一个“97后”小姑娘，花名叫“老王”——此“老王”是真“老王”，经过了公司花名认证。帅总被叫了这么长时间的“老王”，竟然被抢注了，眼里还有没有领导？阿里巴巴英文域名最早由加拿大人注册，马老师花了3000美元（也有人说是4000美元）买回来的，据说，当时心疼不已。老王要是想把“老王”买下来，估计也得花点银子。

阿里巴巴创建初期，小二都从金庸小说中找花名，郭靖、黄蓉、杨过、小龙女……好名有的是，江上舟摇，楼上帘招，你爱秋娘渡，我喜泰娘桥，白菜萝卜各有所好。

话说，“杨过”（原名李顺顺），本是保安，理应研究武学，却偏好文科，不好好干保安，天天在产品部门晃来晃去，还指指点点，终于惹毛了一众小二，“你小子有本事来试试啊！”杨过不愧是小龙女看大的，出手不凡，从专员干到总监。

——马老师招人真是慧眼。

倪行军，蚂蚁金服支付宝技术部高级研究员，入职时并不熟悉金庸小说，只看过几集《射雕英雄传》，就想叫“宋兵甲”或者“宋兵乙”。有人给他画了金庸小说的关系图谱，还特意告诉他一个诀窍：尽量找辈分高的名字或者谱系独立的，谱系靠后，见谁都是长辈。号称“打遍天下无敌手”的“苗人凤”最终成了倪行军的花名。他是支付宝早期版本研发者，蚂蚁金服新园区奠基“埋宝”，埋的就是出自其手的支付宝交易代码。

《雪山飞狐》中，苗人凤有个“秀丽之极”的女儿苗若兰，淘宝也曾有个“若兰”，真名孙小鹃，2005年辞职，一年后，出版了一本书《在淘宝网开店》。“苗若兰”一入职，孙彤宇（时任淘宝网总裁）就领着她去见了“爹”，他告诉“苗人凤”，好好照顾自己的“闺女”，“爷俩”经常在阿里旺旺聊天。“‘闺女’离职后，没了联系，也不知她过得怎样？想来有些遗憾。”2017年年底的一个下午，在支付宝大厦，老苗点了一根烟，对着办公室的窗外这样说。

金庸先生写书时估计没有想到，多少年后会有一家企业需要这么多花名，否则的话，他起码可以让韦小宝找77个老婆。

有时突然会产生一个“邪恶”的念头，把韦小宝在阿里的7个“老婆”叫一起，看看都长啥样。有这种想法的不止我一个，马老师曾经告诉“小宝”（真名：柴栋，工号：396），来了女孩，无论如何先把你的7个老婆凑够。小宝总被记者问，你哪个老婆最厉害？他说这是他最喜欢谈的话题，“最厉害的当然是‘苏荃’，她是我领导”。很快，金庸小说的人物，只要不是太反面，都被抢光了。

大家开始扮演历史人物，文好“李白”“杜甫”，武爱“忽必烈”“铁木真”。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五常街道（阿里巴巴西溪园区所在地）早已是“英雄”荟萃、气象“万千”（双引号内是花名，下同）。后来，历史人物也用得差不多了，大家开始追求诗词意蕴，“东风”不与“周郎”便，“铜雀”“春深”锁“二乔”；“日照”“香炉”生“紫烟”，遥看瀑布挂“前川”……之后，开始追现代影视剧，比如“春娇”“志明”。再后来，真成了刘若英唱的《后来》：后来，终于在眼泪中明白，有些“花名”一旦错过就不再……

最后，无可选择之下，无厘头风格逐渐称霸江湖，他人笑我太“行癫”，我笑他人看不穿，请君上马扬鞭，一路“柳香”，豪情“问剑”，过“九峰”，跨“黄河”，直奔阿里“同福”客栈。

“小二，上菜！我要‘烧鹅’‘鸡脖’‘扣肉’，外加一杯‘豆浆’和一杯‘酸奶’。”

“好嘞，客官，吃啥子饭？除了‘炒饭’，我家专业做饼，‘大饼’‘三饼’‘姜饼’‘卷饼’‘肉饼’，还有蛋，‘煎蛋’‘皮蛋’‘钢蛋’。我们还有两道私家菜，一般不出手，一道叫‘蛋定’，还有一道叫‘蛋疼’。”

“上瓶茅台给‘洒家’尝尝？”

“客官，‘风清扬’同志说了，中午一律不让喝酒。”

……

说时迟，那时快，只听远方“金戈”铁马，气吞“万里”，有人高唱：“‘风清扬’在马来西亚谈eWTP，‘逍遥子’去欧洲喂鸽子了。”“哈哈”，“哈哈哈，让‘红尘’作伴，我们活得‘潇潇’洒洒。”

逍遥子办公室隔壁的会议室，见证了阿里巴巴很多重要的历史时刻。

想来挺逗，一群人在西溪园区1号楼七楼“光明顶”（阿里会议室用武侠小说中的地名来命名）开会，“萧峰”“令狐冲”“芷若”“语嫣”一一签到，有没有一点华山论剑的感觉？有段子说，小二商讨业务争执不下，只听有人在“神龙岛”大喝一声：“西施，你进来。”外面回应：“西施下楼拿快递了，貂蝉在呢。哎呀，她也不在，到范蠡那里鬼混了，那个，那个……舒淇在呢，绵腰细柳，嫩手柔荑，津津有味地啃着一个大猪蹄子，满嘴是油，性感无比……”

进阿里，捉摸三天想了一个花名，一输电脑，重名，又捉摸三天，还重，后来，懒得起了，输入“好人”，有人叫，输入“坏蛋”，也有人叫。我的笔名叫“慕天”，这个重名不要紧，“破天”“飞天”“冲天”“魄天”“查天”，能想到的都有。上苍啊，饶了我吧。咦，“上苍”咋样，也有人叫。就想要个“天”字，再找，从“一天”“两天”到“十天”，都有人叫，通过“阿里内外”（阿里内网）搜索，带“天”的花名和真名，显示有463屏，还不包括离职员工。

上天不行就入地，“扫地”“蹬地”“擦地”，统统有人叫。我“跪地”行不行，几年前就有人“跪”了。才思枯竭，想学李白“斗酒诗百篇”，“换酒”“斗酒”“进酒”“杯酒”，一应俱全。烟呢？“如烟”“含烟”“袅烟”……喝茶总可以吧，“姜茶”“奶茶”“红茶”“绿茶”“乌龙茶”，还有“么么茶”……亲，你好哪一口？

唉，在阿里，曾经有一个花名摆在面前，我却没有珍惜，到如今后悔莫及，这个花名叫“花名”。还是高晓松会干，一入职阿里，发微博征花名，众口同声：矮大紧，他喜出望外，就这个了。

阿里每一个地方也有花名，收发室叫“镖局”，立体车库叫“悦来客栈”“如意客栈”……原本普通的事物一旦有了花名，就有品、有调性了。

第一天到阿里，进园区就转向，尿急，到处找不到洗手间。父亲从小就教育我，活人不能叫尿憋死，赶紧问询迎面而来的美女，她不急不慢地说这里没有卫生间。

“啊？”

“观瀑亭和听雨轩，倒是有的。”她一本正经。我好“尿急”，她好“尿性”。

顺着手指方向，方便完，一身轻松，回望“观瀑亭”三个繁体大字，顿觉过瘾，太形象了。再对比“听雨轩”，一“观”一“听”，“瀑”如大江奔涌，“雨”像小溪潺潺。“亭”，大气粗犷，霸气外露；“轩”，小巧玲珑，简洁致雅。

问题来了，花名这么难起，阿里为啥还倡议每个人起花名？我的想法是，它告诉每一个员工，忘掉过去，从零开始。

阿里创建18年时，已经起了大约16万个花名，我想，每个花名都有自己的DNA，隐藏着特殊的含义，都是一部不为人知的心灵秘史。

给我面试的HR，花名“濯缨”，资深老阿里。还好，我恰好认识这俩字，不由卖弄一把，当即吟诵：“沧浪之水清兮，可以濯我缨。沧浪之水浊兮，可以濯我足。”

她说：“哎哟，好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。”

“嘿嘿。”

上初中时，考过这个题，第一次，错了，挨打。再考，又挨打。第三次，还考。马老师考了三年才考上大学，我考了三次才考过这个题目。三次考同一个题目，这个固执的出题老师是我大爷。他说，好好学习，吃皇粮，穿皮鞋，清水濯缨；不好好学习，吃粗粮，穿草鞋，浊水濯足。我和同事开玩笑，我能进阿里，就因为恰好认识“濯缨”两字。

不了解对方花名的意思，会闹出尴尬，某日，阿里附近一家小酒店，遇一哥们，经介绍才知是公关部同学，花名“有匪”。看他戴着黑边眼镜，文质彬彬，不像“匪”呀。有点不屑地问：“你咋起这么个名？”他回：“有匪君子，如切如磋，出自《诗经》。”回家，赶紧从书架上找出一本《诗经》，拂去灰尘，寻到这句话。发誓每天睡觉前读一篇诗，一年过去了，书还放着呢。

后来，又遇到一名同学，一看花名，我佯装有点学问，揣测着说，出自《诗经》吧？人家说，出自《乐经》。没记得家里有这本书，上天猫，也没有。有匪，是文化人，或许他有。他说，他也没有，就一个人有。我问是谁？他说秦始皇。老秦有钱任性，一下把《乐经》全部买断，焚书坑儒了。

一同事花名“安答”，百度这样记载，2001年，高考凭借古白话文《赤兔之死》拿下满分，一举成名。这等高人，简单的“安答”二字定含深意。一查，安答，蒙古语，意思为义兄、义弟。再读《赤兔之死》，似乎能感觉到其中更加深邃的大义凛然。金庸小说也提到，郭靖小时候在蒙古长大，与拖雷结拜为安答。

“稷谷”，出自《诗经·七月》“黍稷重穋，禾麻菽麦，五谷丰登”，寓意“江山社稷，虚怀若谷”。陈岳峰（工号：108074）给出自己这个花名的寓意更实在：吃喝不愁。稷谷来阿里之前，已经在政府机关工作了十年，他穿着衬衣、西裤、皮鞋，拎着一个公文包来到了阿里，一来便得了一个外号“谷处”。两年时间，稷谷从一个“严肃”人完全变成了“活泼”人，穿着也变成了帆布鞋、T恤衫和小背包。

虫哥，想当年，在《南方周末》写过一个名篇《系统》，获得骑士国际奖。按年龄，他该管我叫叔，人家会起花名，就是马老师来了，也得老老实实叫他哥。再一查，哥还不算啥，还有叫“叔”叫“爷”的，“天叔”“六爷”“八爷”……

花名叫熟了，就成了真名，真名也就慢慢忘了。我曾经的搭档“蒽雅”，突然被调到天猫，我这才想起她的真名叫陈媛媛。陈圆圆在阿里也不少，简体的、繁体的都有，说明有些来自大陆，有些来自港澳台。

有个同事叫老狗，这么长时间了，也不知道他究竟姓啥名谁？实在按捺不住了，我去找他：“老狗，你到底有没有‘人名’？”

每一个花名都有属于它的一段故事。

“来往”的涂鸦至今刻在阿里园区的墙上。

阿里曾经有一个ALL IN项目，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，叫“来往”，实际想打造阿里版“微信”，结果就是没有“结果”。后来，“钉钉”横空出世，迅速成为中国最大的企业移动办公平台，负责人真名叫陈航，阿里内部知道的不多，他的花名却无人不知：无招。无招，无心之招，无奈之招，无为之招，还是无畏之招？都已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，钉钉的起点就是“来往”，两个项目的负责人同样是无招。

草号忘忧忧甚事，花名含笑笑何人。外界很多专家对阿里的花名文化研究得已经非常深透，作为被研究对象，我知道花名有几个好处。

第一，识别率高，花名一般要求两个字，每一个新来的员工，容易被老员工记住。

第二，新员工突然面对这么多元老，难免慌乱，有点像新媳妇见公婆。一经介绍，全是搞笑好玩的花名，心情自然放松。

第三，大家都叫花名，无须叫这个总、那个总，这个领导、那个领导，简单、平等、和谐、好沟通。

陈逊（花名：天彤，工号：11165）认为，花名一定意义上是中国传统姓名文化的延伸。在古代，一个人的“名”和“字”是两个概念，比如曹操，姓曹，名操，字孟德。通俗地讲，曹操是姓名，是印在身份证上的，是书面语，在日常交流中不能直呼其名，因为是不礼貌的。因此生活中以“字”来互称，刘备见了曹操会说：“孟德，我们满饮此杯。”遗憾的是，在当代，“字”的概念已经从中华文化中慢慢消失了。“阿里的花名，从某种意义上说，恢复了中华名字文化，花名就是‘字’。以花名相称，自然得体。”天彤说。

有学者这样总结，更有高度：花名是阿里小二平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。

阿里外籍员工也喜欢起花名，2015年入职的John Michael，曾是加拿大皮划艇队成员，获得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金牌。他的花名是中国人家喻户晓的“白求恩”。

阿里巴巴是中国互联公司中一出生就同时具备中英文版本的公司，一运营就是国际站（http://www.alibaba.com）。可以说，阿里从第一天开始就是面向全球的公司，但与任何互联网公司起英文名的企业文化不同，阿里，地道中国味，花名打天下。John Michael的花名更像是阿里巴巴“中学为体、西学为用”管理精髓的一个缩影。

东方文化不管是佛、是儒还是道，都讲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，用阿里土话说叫作“阿里味”。阿里巴巴合伙人彭蕾，曾任阿里巴巴首席人才官、蚂蚁金服董事长，她说，阿里招人要看看员工身上是否有阿里味，这在西方语言体系中是不可思议的，因为西方讲量化、逻辑和流程。

“东方智慧 西方运营，阿里人才能成为理想中最好的自己。”彭蕾这样解释。

曾经有一位刚入职的员工见人就问，究竟啥叫“阿里味”。答曰：等你熬到“五年陈”就知道了。阿里员工入职满一年叫“一年香”，满三年叫“三年醇”，满五年即为“五年陈”。

这个见人就问的人正是在下。

阿里内网有人问：东方智慧，西方运营，说起来简单，如何拿捏？我跟主管谈KPi，他和我谈理想；我谈理想，他就谈KPi……

纠结。

彭蕾给出八个字答案：雌雄同体，人事合一。谈人的时候不能脱离业务，谈业务的时候不能脱离人。视人为人，因人成事；借事修人，借假修真。

阿里有个造句模板：既要……又要……还要……彭蕾的八字答案，小二喜欢这样造句：既要做好KPi，又要坚持价值观，还要听老婆的话。

道可道1

花名是“本我”，重新激荡起每一个人童年的英雄梦想。

花名是“自我”，意味着忘掉过去，从零开始。

花名也是理想中的“超我”，是自我向往的终极理想。